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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可能是负责创建tag的,我讲真

【瑜亮瑜】知音 八、苏李诗

天已全黑,蟋蟀鸣叫的时分,诸葛亮披着被子,挣起身来道:“外头甚么声音?”

 

庞统回过头来,道:“我扔痰盂的声音。”

 

诸葛亮道:“没问你这个,我问的是乐声。”

 

庞统道:“大帅兄在外头弹唱了小半个时辰了。”

 

诸葛亮泠然嘶了一口气,摇摇晃晃地挣下床去,把窗格推开半扇,头却转了过去,有意地不望外看,忙忙地放下了帘子。

 

庞统道:“这是什么曲子?乱七八糟的。”

 

诸葛亮道:“他唱的是‘双凫俱北飞,一凫独南翔。子当留斯馆,我当归故乡。一别如秦胡,会见何讵央。怆恨切中怀,不觉泪霑裳。愿子长努力,言笑……莫相忘。’”说到最后一句,喉咙哽咽,眼睛已然红了,“从前嬉戏时还说,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,不想……一语成谶。”

 

庞统问: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
 

诸葛亮默然不答,却背朝了窗户,将琴横放在膝头,道:“我听说孙伯符与他有曲谐之称,他得遇其主,我怎么能不高兴呢,便贺一曲罢。”

 

大道夷且长,窘路狭且促。

修翼无卑栖,远趾不步局。

舒吾陵霄羽,奋此千里足。

超迈绝尘驱,倏忽谁能逐。

贤愚岂常类,禀性在清浊。

富贵有人籍,贫贱无天录。

通塞苟由已,志士不相卜。

陈平敖里社,韩信钓河曲。

终居天下宰,食此万钟禄。

德音流千载,功名重山岳。

 

庞统道:“即便我不通音乐,也听得出你假惺惺的。”

 

诸葛亮叹道:“也许是风寒所致,嗓子哑了,唱不好。”

 

帘外周瑜的琴音停了。

诸葛亮松了一口气。

 

可那杳杳渺渺的歌声却又钻进了窗子。

周瑜的声音一向是清越悠扬,带着温绵的暖意。

但是今天他的声音有些嘶哑,歌声也不复往日的温厚。

隔着院门远远地听来,甚至有些苍凉哀凄。

 

西北有高楼,上与浮云齐。交疏结绮窗,阿阁三重阶。

上有弦歌声,音响一何悲!谁能为此曲,无乃杞梁妻。

清商随风发,中曲正徘徊。一弹再三叹,慷慨有余哀。

不惜歌者苦,但伤知音稀。愿为双鸿鹄,奋翅起高飞。

 

“《杞梁妻》,‘乐莫乐兮新相知,悲莫悲兮生别离?’”庞统问道。

 

“他意不在《杞梁妻》,他是要我随他一起去。”诸葛亮面上已有泪痕落至颈中。

 

“可是孙策轻文重武,并非良主。”庞统歪头瞧着他,静静地道。

 

诸葛亮道:“我知道。可是孙策待他推心置腹。士为知己者死,他能得此主,确也不算辜负。”

庞统道:“确实不……”

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诸葛亮已自顾自地唱起了歌。

 

凛凛岁云暮,蝼蛄夕鸣悲。凉风率已厉,游子寒无衣。

锦衾遗洛浦,同袍与我违。独宿累长夜,梦想见容辉。

良人惟古欢,枉驾惠前绥。愿得常巧笑,携手同车归。

 

唱至此处,诸葛亮忽然停了下来,闭上了眼,渐渐地紧皱起了眉。

好像在笑,又好像在啜泣。

他的眼睛还是张开了,手指拨动了膝上的琴。

琴音和着寂寂的风声,将最后的一句话带出了窗外。

 

“……亮无晨风翼,焉能凌风飞?”

 

庞统打开了门,探头出去望了一眼,道:“大师兄正起舞呢,看上去像只鸟儿一般,翩翩欲飞。你要不要来瞧瞧?”

 

诸葛亮连头也没有转过来,仍背着身道:“我用不着看,那一定是古白鹄舞。”

 

“‘吾欲衔汝去,口噤不能开。吾欲负汝去,毛羽何摧颓。’他想带我走,可是……”

 

他没再说下去,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:

 

“阳鸟归飞云,蛟龙乐潜居……身无四凶罪,何为天一隅?”

 

他不知道周瑜是不是能听得到,也许听得到,也许听不到。

可是他已实实在在地听见了周瑜的琴歌之声,他不由得大喊:“关上门!把窗户也关上!”

 

“骨肉缘枝叶,结交亦相因。四海皆兄弟,谁为行路人?况我连枝树,与子同一身……”

 

可是那声音凄凉哀婉,悠悠潺潺,岂是一道门、一扇窗就隔得开的?

 

“昔为鸳与鸯,今为参与辰。昔者常相近,邈若胡与秦。惟念当离别,恩情日以新。”

 

诸葛亮的手堪堪掩在耳上,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掩实。

 

“鹿鸣思野草,可以喻嘉宾。我有一罇酒,欲以赠远人。愿子留斟酌,叙此平生亲。”

 

他终于回过头去,眼望帘栊,痴痴地道:“他让我去见他一面。”

 

庞统道:“那你为什么不去见?今后各为其主,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。”

 

诸葛亮道:“我不能去,我若去了,就……”

 

他忽然站了起来,却打了个晃,一跤跌倒在地上。

 

庞统过来相扶,诸葛亮一把捉住了他的手,恳求道:

 

“胖子统,我求你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
 

庞统道:“你说。”

 

“你出门去,拿了屋檐下,劈柴的那把斧头去,把他的琴砍了,劈成两截,成不成?”

 

庞统提了斧子,踱出门去。

 

周瑜果然正在抚琴。

夜深露重,他的脸色已有些青白,唇上略无血色,和面色几已分不清楚。

 

庞统带着些不忍,道:“他不愿意见你。大师兄,你身子一向不好,早些回去罢。”

 

周瑜却连头也没抬,仿佛他的心,他的神,他的全副精力,都已注入了琴中。

 

庞统庞统听不懂他抚的曲子,但是此情此景,也由不得他不心痛。

他咬了一咬牙,操起斧子,真的向琴劈去。

 

可是他忘了周瑜会武,即令身有痼疾,身法还是比他灵便的多了。

 

周瑜平平地端着琴,脚尖一点,已躲开了一斧。

 

琴音澄澈,丝毫未乱。

 

庞统提着斧子追了过去。

 

周瑜抿着唇,眼也不抬,侧身又是一闪。

 

几个回合下来,庞统已气喘吁吁。

他丢了斧子,一屁股坐在地下,大声道:“你弹的什么?”

 

“双凫相背飞。相远日已长。远望云中路。想见来圭璋。万里遥相思。何益心独伤。随时爱景曜。愿言莫相忘。”

 

周瑜轻轻唱道。

他的话好像是对庞统说的,可是他的眼睛却丝毫没有看向庞统。

他的嗓子已哑得厉害,可是他的嘴角却带着笑意。

那笑意凄然,怆然,却又饱含着柔和的、春风般的暖意。

连庞统的眼眶都有些湿。

 

可是屋内陡然传来几声琴音,高亢尖利,铿锵决绝。

这简直不像是诸葛亮会弹出的调子。

可是只有几响,响过之后,屋内重又归于寂寂。

 

周瑜的脸色却陡然变得惨白。

他的手仍机械一般地从琴上划过,银瓶乍破,发出嘤然一响。

那弦竟已被他拂断。

 

他喃喃地道:“《有所思》……《有所思》,从今往后,勿复相思……”向后踉跄了一步,跌坐在竹篱之上。

琴掉在地上,发出裂玉般的迸声。

 

过了半晌,周瑜脸上才复了些人色,他吸了一口长气,慢慢吐了出来,对庞统道:“我有一句话,托你带给他。”

 

庞统忙从发冠中拔下一根笔,在口中舔了舔,准备往袖子上写:“你说,我记着。”

 

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”

 

庞统埋头写的时候,周瑜已扶着墙篱,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
白色的影子一跃,便已消失在了无垠夜空之中。

 

庞统拎着袖子,缓步踱回屋里。

 

诸葛亮已哭倒在琴上,单弱的肩背微微地颤动着。

 

庞统倒转扇子柄,戳了一戳。

诸葛亮没动。

 

庞统道:“大师兄最后给你留了一句话,要你多吃饭。”

可是这也不能将诸葛亮从地上拉起来半分。

 

庞统只觉得有些局促,眯起了眼,微微地叹了一口气。

他忽然注意到,琴的一角压着一页曲谱,便弯下腰,抽了出来。

 

黄鹄一远别,千里顾徘徊。

胡马失其羣,思心常依依。

何况双飞龙,羽翼临当乖。

幸有弦歌曲,可以喻中怀。

请为游子吟,泠泠一何悲。

丝竹厉清声,慷慨有余哀。

长歌正激烈,中心怆以摧。

欲展清商曲,念子不能归。

俛仰内伤心,泪下不可挥。

愿为双黄鹄,送子俱远飞。

 

庞统道:“这首曲子我倒没听着,是你甚么时候弹的?”

 

诸葛亮的声音低弱沙哑,从自己的层层衣袍之下,闷闷地传了出来。

 

庞统惊道:“你一直在看的都只是这一首曲谱,却惟独没弹它出来?”

 

诸葛亮没再回答。

留给他的,只有一室微弱不断的啜泣之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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